金錢的好處毋庸諱言。德國學者西美爾就說:由搶掠到交換的過渡是整個人類文明最具決定意義的大事。他把開化了的文明人稱為“進行交換的動物”。交換活動吸收了暴力,貨幣又將交換普遍化。這個進步是由金錢經(jīng)濟推動的。當然,這又產(chǎn)生了有錢人與沒錢人的不平等,但這個不平等在一定范圍內是可以接受的。原因在于,權力不能分享,錢誰都能賺,貧富差距代替權力差距是一種社會進步,交換總比搶劫的方式更文明。不過,面對資源的日益匱乏,人類會不會重新退回到搶劫、掠奪的時代,就不好說了。
我深感現(xiàn)代人的生活過于抽象化,而金錢就是最典型的抽象物,它通過把不同的事物轉化為抽象的量的方式,使它們彼此具有了可比性。今天,金錢的收支代表了具體勞動的抽象性質,我們因付出不同質的勞動而獲得數(shù)量不等的金錢,我們用金錢去購買東西,只是再把數(shù)量不等的金錢換成不同質的東西。
過去,人們渴求的人生目標,比如美好的愛情、神圣的事業(yè),并不是任何時候都能期望或追求的,金錢卻是人隨時可以期望或追求。有了金錢就會為個體的內在獨立感帶來廣闊的空間,從而為個性的發(fā)展提供遠多于以前的機會。我當然也是愛錢的,就我的感受來說,金錢最直接的好處便是使人免于貧困。人生的種種享受是需要好心境的,而貧困會剝奪好的心境,它足以扼殺生命的大部分樂趣。有了金錢,我們就可以以任何一種自己喜歡的形式享受事物的價值。“錢在口袋里,我們是自由的”,至于錢能在多大程度上使得個體變得高雅、獨特、內心化,或者反過來變得低俗、千篇一律、客體化,這不取決于貨幣,而取決于人自己。因此,說金錢是萬惡之源,不太厚道。需要追問的只是:有了錢以后,你要做什么?遺憾的是,面對金錢,人不能自持了。
人鑄造了金錢,它使得諸如“平等”、“自由”這樣的理念似乎離我們近在咫尺,但西美爾在一個世紀前就預言,人不可能從金錢中獲得意義和目的,生命的鐘擺還如往昔,在幸福與災難、歡欣與痛苦之間擺動。在前所未有的最大自由的表象之下,現(xiàn)代人體會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最大束縛,一種被金錢奴役的束縛。因為,金錢提供的自由只是形式,它需要人以切實的內容加以填充。它在解放人的同時,給了人這樣的現(xiàn)代情緒:人們滿心期望占有某件東西,得到滿足,一瞬間馬上又有了超出這件東西的欲望,生命的內核與意義總是從人們手中滑落,F(xiàn)代人越是自由,對個人價值益發(fā)感到?jīng)]有著落,對生命益發(fā)覺得厭倦。繁榮時代變成焦慮時代是人們始料不及的,這塊自由土地上的自由人如此拼命地追求金錢,以致于無暇想到,自由已從他們手中溜走了。
錢這個東西一旦出現(xiàn),就像一根魔杖,使世間的一切都轉變?yōu)橐环N“財產(chǎn)”,并且可以方便地加以計算。它對所有事物一視同仁,高尚的行為和卑鄙的行為可以得到同樣的服務,一切相互對立的、最不相干的、最陌生的東西都能以貨幣的形式找到它們的共同性,從而相互接觸。因為不管是什么行為,都先匯入貨幣的汪洋大海,流出的東西也就不再帶有流入東西的特點。它憑借平均化的手段,將一切帶有目的性的東西降格,損害了事物特有的價值。西美爾說:“貨幣到處都被視為目的,迫使眾多真正目的性的事物降格為純粹的手段”,可是“金錢只是通往最終價值的橋梁,而人是無法棲居在橋上的”。因此,金錢充斥的世界就彌漫著一股低俗的潮流,它改造著人們的心理,表現(xiàn)為只重財富、功名,不重精神、格調。巴爾扎克有先見之明,他說,地球幾乎變成“一部金錢開動的機器”了。所謂“世俗化”,在現(xiàn)代社會中的含義就在于,金錢不僅成為物質——經(jīng)濟世界的流通物和統(tǒng)轄者,它還成為精神世界的流通物,占據(jù)了精神世界的地盤。這種世俗化的精神景觀已然形成,積重難返。
我們要問:現(xiàn)代生活中可不可能存在與貨幣無關,不受貨幣影響的自由?我以為沒有。個體沒有選擇不使用金錢(也就是不被金錢使用)的自由,特別是在貨幣經(jīng)濟極其發(fā)達的地方。因為金錢現(xiàn)在阻擋在人與他的世界之間。對于他們來說,“什么東西有價值”的問題越來越被“值多少錢”的問題所取代。更有甚者,身處在這種完全以金錢價值為價值的文化中,人們已然忘卻還有其他價值的存在,這就是所謂的“價值的現(xiàn)金化”。我們如何保護自己的精神世界不被金錢“綁架”,是一個時代的難題。(柳延延 上海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