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2年4月,七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通過了《關于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》,翌年8月,國務院頒布《長江三峽工程建設移民條例》,確定了移民安置、安置區(qū)及淹沒區(qū)管理、移民資金使用管理和監(jiān)督、扶持措施等一系列政策措施。中國當代由政府主導的、最大規(guī)模的移民工程隨之啟動。
據(jù)統(tǒng)計,水庫淹沒涉及湖北省、重慶市的20個區(qū)縣、270多個鄉(xiāng)鎮(zhèn)、1500多家企業(yè),以及3400多萬平方米的房屋。截止2008年底,政府組織和自主外遷的移民共計19.7萬人。
“三峽水庫淹沒處理及移民安置涉及范圍廣,移民數(shù)量大,持續(xù)時間長,具有特殊的復雜性和艱巨性,是一項復雜的系統(tǒng)工程!眹鴦赵喝龒{辦移民安置規(guī)劃司負責人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做了這樣的表述。這次大規(guī)模移民,對于減載人口、緩解環(huán)境壓力起到了積極作用。
像歷史上的任何一次大規(guī)模移民一樣,搬遷的車輪滾動,只意味著第一步的邁出。外遷移民需要一個漫長的適應與被吸納的過程。其中有一些人,因無法適應全新的生活環(huán)境,選擇回到接近故土的地方,被稱為移民的“返流”現(xiàn)象!胺盗鳌钡脑龆啵樯嗽S多新的社會問題。
三峽“返流”人口有多少,目前尚無統(tǒng)計。以《中國新聞周刊》的調查可知,“返流”絕非個別現(xiàn)象。正如三峽移民問題專家雷亨順所言,對這一問題,必須正視并研究解決之道。
移民“返流”提出的是復雜的課題,既說明政策上有尚須跟進和完善之處,也表明外遷移民與遷出地之間需要更積極的融合。
三峽工程,顯露出的是中國人利用自然的魄力和智慧,以此魄力和智慧,應該可以很好地解決相關的社會問題。
文章導讀:
惠州樣本
留守者的后移民生活
2002年8月31日,一輛專列搭載899名巫山人,抵達了廣東惠州。他們作為巫山縣最后一批三峽移民,被安排到13個移民安置點,開始了完全陌生的生活。
經(jīng)過7年磨合,絕大部分三峽移民留守下來,但因安置地域不同,留守者的境遇也差異極大。少數(shù)人在當?shù)仫w速發(fā)展的“開發(fā)經(jīng)濟”中受惠,土地上建起廠房,移民村蓋起高樓,廠租房租每月源源不斷;而另一部分人,則田地拋荒,為生計發(fā)愁。
唯一沒有變化的,是大家抹之不去的三峽移民身份
本刊記者/劉剛 (發(fā)自廣東惠州)
甄宏戈(攝影)
清早5點半,天剛蒙蒙亮,65歲的王德淵就下地了。他在街邊的荒地里辟有一小塊地,種點家用的瓜果蔬菜。王德淵種地并不是為了省錢,這個已經(jīng)蓋起6層樓房的移民村小組長,堅持這樣“活動筋骨”1個小時。
差不多同一時間,20公里外的良井鎮(zhèn)移民村,移民王詩端已鉆進嘈雜的良井農(nóng)貿市場。王詩端是去撿菜葉的,62歲的他要先給菜攤老板幫忙1個小時,末了,象征性地支付1塊錢,拎走10余斤菜葉子,回家喂雞喂鵝,貼補家用。
年紀相仿的他們,都是重慶市巫山縣外遷三峽移民,2002年8月31日,他們和897名老鄉(xiāng)作為巫山縣最后一批三峽移民,搭乘專列抵達廣東惠州,被安排到13個移民安置點。
同在惠州,他們的生活境遇,卻多有不同。
房與地的煩惱
雖然都姓王,又同住巫山縣城,但在移民惠州之前,王德淵和王詩端的人生并無交集。2002年8月31日,宜昌始發(fā)專列,載著包括王德淵和王詩端在內的899名巫山縣三峽庫區(qū)移民,抵達他們人生的第二個故鄉(xiāng)——惠州。
按照當時國務院的安排,廣東省需要接收安置三峽庫區(qū)外遷農(nóng)村移民7000人,廣東的肇慶、高要、佛山以及惠州四市,成為三峽移民的接收地。
趕在天黑前,899人被當?shù)卣才诺拇蟀徒踊匾泼癜仓命c。安置點以惠州市區(qū)為中心,分布在四周的13個鎮(zhèn)街。王德淵到了東北角的水口街道,姜華去了西南角的陳江街道,這兩個點離城區(qū)最近,有公交車直達市區(qū)。王詩端則去了良井鎮(zhèn)。
實際上,此前一年,外遷的移民就到過安置點,有的還是考察過多個點后,權衡利弊才簽訂協(xié)議。
起初,王德淵并不愿外遷,老家在巫山縣巫峽鎮(zhèn)高塘村的他,做過人大代表、治保主任,“跟縣長、書記一起吃過飯”。為了移民的事,他曾兩上北京,后來思想工作做通了,他到惠州安置點考察,看中了水口街道,覺得“挨著東江工業(yè)區(qū),開發(fā)得早,前景好”。
同年,姜華到陳江考察,安置點附近除了中央糧庫在建,一棟房子都沒有,規(guī)劃的移民村緊挨著鐵路,但因為一個叫“紅花嶺”的小山坡,連鐵路都看不到。地里雜草叢生!耙粋山坡,一塊荒地”。當時接待考察移民的領導承諾,不過10年,這塊地一定會開發(fā)。姜華3天走了4個點,臨走前,他在陳江第十九個位置簽下名字。
王詩端選良井,是他看到移民后的生活有奔頭,因為良井綜合市場就規(guī)劃在移民村的附近。
王德淵和老鄉(xiāng)們在惠州的移民生活,是在熱鬧、喜慶中開始的,當晚,13個鎮(zhèn)街的主要領導都參加了歡迎宴。姜華所在的陳江鎮(zhèn),擺了整整10桌,鎮(zhèn)委書記帶著妻兒來給村民接風。移民村的安置房內,灶上用的連菜板、菜刀都有,姜華說,“就差開火過日子了”。
但也有小插曲,第一天夜里,潼湖鎮(zhèn)的移民村,小偷在窗戶外,勾出村民的褲子,偷走了里面的手機。更大的問題,是在移民拿到入戶的鑰匙之后發(fā)現(xiàn)的。
王德淵至今記得,鑰匙交給村民,進屋后,看見門窗的結合處有裂縫,“寬的地方能塞進去一節(jié)煙蒂”,當場就有村民哭了。
按照《廣東省安置三峽庫區(qū)外遷農(nóng)村移民實施方案》,三峽外遷移民人均擁有20平方米的住所,采用混合結構、二層基礎、鋁合金窗(加鐵防盜網(wǎng))、外墻貼馬賽克。
天亮后,細心的村民發(fā)現(xiàn),有的安置房基礎下沉。一打聽,惠州13個移民點都存在這樣的問題。安置房質量問題成了移民們剛到惠州前兩年的頭等大事。
2004年,中央電視臺《焦點訪談》以“安居房變成豆腐渣”為題曝光此事,負主要責任的原惠陽區(qū)移民辦主任、區(qū)三峽移民領導小組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何光胡,后因受賄38萬元獲刑13年。事后,當?shù)卣芸炷贸隽诵蘅樂桨浮?/P>
除了房屋質量,另一個焦點問題就是安置土地,各個移民點對此也展開了各自的努力。同樣根據(jù)《廣東省安置三峽庫區(qū)外遷農(nóng)村移民實施方案》,王德淵和他的移民老鄉(xiāng),每人擁有9分耕地。
據(jù)多個移民點的村民相互印證可知,考察簽訂移民協(xié)議時,接收點都指定過一塊“讓人滿意”的耕地,但移居到當?shù)睾螅紩琛皼]有征到這塊地”等理由,重新劃一塊土地給移民村。
在潼湖鎮(zhèn)移民村,政府以同樣理由另安排了一塊地,離村民小組7里多路。村民不愿意,導致3年時間沒有土地種。由于多年包車往返惠州反映問題,前后十四五次,每人湊錢已不下六七百塊。該糾紛最后以村民的勝利告終——每人劃了5分地,潼湖鎮(zhèn)移民村小組一共71人,剩下的近30畝耕地,政府給了1萬平方米的工業(yè)用地,71人平分,但招商很困難,沒有人租用。
姜華所在的陳江鎮(zhèn),后來也重新劃了一塊地,但在高壓線下,土質差,“天旱時討不到水,大雨時又討不到收成”,村民不要,鬧了很久。姜華所在移民村遷入22戶70人,安置耕地63畝,后來,陳江鎮(zhèn)政府答應,斥資200多萬,給移民村建起3100個平方的廠房,在竣工之前,政府還向移民村發(fā)放1.5萬元的生活費。
移民村地里同樣立著高壓線鐵塔的良井鎮(zhèn),其命運就遠不能與陳江鎮(zhèn)相比了。良井鎮(zhèn)移民村共23戶69人,安置耕地62.1畝,移民整7年的時間里,只有2003年曾以230元/畝的價格租給他人種西瓜。后來,因村小組長拿承租者回扣、低價出租耕地遭到村民抵制,這62.1畝地就荒了下來,至今,地里雜草足有半人高,F(xiàn)在,王詩端和村民在村口拉起紅色橫幅,打出土地招租廣告,但也鮮有人問津。
危房加上土地問題,讓人無法安居樂業(yè),用王詩端和留守村民喬光輝的話說,“移民找不到生活”,良井鎮(zhèn)出現(xiàn)大量移民返流。
2003年,良井14號房的劉長康一家4口,移民惠州不到一年,就率先離開惠州,回巫山去搞養(yǎng)殖業(yè)。緊接著,小組村民紛紛加入回鄉(xiāng)隊伍,到2004年上半年,23戶中返流17戶。甚至有兩戶賣掉了安置房和宅基地,一套2人的房子,賣了4.3萬,一套3人的房子,賣了8萬。
良井成了惠州13個移民點中返流最嚴重的鎮(zhèn)。在王詩端看來,返流者有相似的特點,比如有比較殷實的積蓄,老家還有房子。
現(xiàn)在,良井鎮(zhèn)移民村剩下6戶留守,那些離開的人偶爾也會到良井來,不過,他們不把這當作“回家”,只是來看現(xiàn)狀變了沒有。
13個移民點中,更多的移民還是選擇了留守。
有抵牾,亦有溫情
在陳江鎮(zhèn)坐“摩的”,讓駕駛員去“陳江街道辦事處勝利村紅花嶺村民小組”,大多數(shù)不知方向,但如果說“三峽移民村”,司機二話不問,拉著就走。
姜華2001年考察時的那個小山坡,當?shù)厝朔Q“紅花嶺”,移民村因故得名,現(xiàn)在,小山坡早已在工業(yè)化的鏟車下消失,移民村兩排對門的安置房,也在工業(yè)區(qū)開發(fā)的浪潮中,形成一條商業(yè)街。
街面不到百米。8月19日,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記者在現(xiàn)場數(shù)了數(shù),對門的鋪面,有2家網(wǎng)吧,2家藥店,2家卡拉OK廳,3家川菜館,多家士多店。移民房的大門墻上,都貼著打印的已經(jīng)泛黃的出租單間廣告。還有的村民正在給房屋加層。
陳江移民村最高的建筑,是2棟5層的樓房,都與姜華有關,一棟是姜華貸款建的,一棟是其女婿自建的。他到惠州后成了移民村的小組長!拔疫@還不是惠州移民發(fā)展得最好的,”姜華很謙虛,他推薦王德淵所在的水口移民村,“整個工業(yè)區(qū)的夜市都搬到了他們村的樓下。”
姜華做村民小組長這幾年,每年有兩次外出旅游的機會。這是姜華移民前未曾想到過的,盡管年輕時姜華開大貨車跑過全國一些省市,但2006年的泰國游,2007年的重慶游,著實讓姜華過了把癮。
現(xiàn)在,姜華、王德淵和王詩端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,而剛來的時候,他們只會說巫山的家鄉(xiāng)話,而村里、鎮(zhèn)里開會,都說客家話,聽不懂,“開會打瞌睡,當啞巴一樣”。散會后,還要包村的干部上前用普通話解釋。
移民早期,因語言障礙,陳江移民村還差點走丟一個老人。村民向家亮跟兒媳一起移民惠州那年已74歲,駝背,不會說普通話。到惠州后,老人閑不住,整天出門撿垃圾,一天早上出門后,幾天沒回家。
村民們足足找了3天,四處散發(fā)尋人啟事,沒有找到。后來,向家亮蓬頭垢面回了家,原來他是撿垃圾走到一個大工廠的后面迷了路,不知移民村地址,說話當?shù)厝擞植欢?/P>
在陳江,差不多半年后,移民就慢慢習慣了普通話,70個村民,會說普通話的占80%以上。但包括姜華的妻子在內,也有一部分人不會說普通話!斑@跟他們的圈子局限在家庭有關!苯A說。
在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記者隨機走訪的5個移民安置點中,幾乎無一例外曾發(fā)生過移民怒砸菜販秤桿的事情。
2009年9月3日,移民惠州的第三天,紅花嶺小組一個村民去陳江菜市場買了5斤豬肉,回家復稱發(fā)現(xiàn),竟然少了1斤6兩。村民回到市場評理,老板不承認,該村民一怒之下砸掉了賣肉的秤和案板。派出所現(xiàn)場調解之后,農(nóng)貿市場豎起了“假一賠十”的牌子。水口、良井等鎮(zhèn)街也相繼發(fā)生類似小沖突,最終都得以化解。后來,菜販們知道是三峽移民,就再也不敢“短秤”。
三峽移民和當?shù)卮迕竦年P系也很微妙。在王詩端看來,感覺當?shù)厝恕氨容^排外”。王詩端家的斜對面,是一家惠州本地人開的麻將館。3個本地人“三缺一”的話,也不愿意跟移民一桌的!拔?guī)啄隂]去麻將館了,”
這種微妙的關系同樣存在于小孩子之間。
45歲的劉慶念,老家在巫山縣巫峽鎮(zhèn)秀峰街,在良井移民村靠幫別人開車為生。劉慶念說,兒子14歲,在良井宏基小學讀5年級,回家常訴說同學叫罵他“北佬”(外地人——記者注),并經(jīng)常遭到當?shù)赝瑢W的欺負,打罵,覺得很委屈。
潼湖鎮(zhèn)移民村饒友會的兒子,讀職業(yè)學校,讀了2年多,與當?shù)貙W生搞不好關系,2007年,家人只好把他送回重慶讀書。
但也有例外,馬安鎮(zhèn)移民村小組長袁誰興的獨女也在當?shù)厣蠈W,沒發(fā)現(xiàn)本地人欺負移民小孩的情況,他女兒跟當?shù)氐男『W粵語,當?shù)匦『⒏龑W四川話。
某些情況下,移民們也感受到了當?shù)氐奶厥怅P照。在良井鎮(zhèn),42歲的王南秀是三峽移民,兩個女兒在當?shù)刂袑W讀書。2008年9月15日,王南秀患病多年的丈夫死在醫(yī)院,家里窮到無錢下葬。禍不單行,2009年3月,王南秀檢查出子宮癌,做手術需要8萬元。
熱心的王詩端寫了募捐倡議書,得到了居委會支持和各方響應,良井鎮(zhèn)農(nóng)辦捐款5000元,民政辦捐款5000元,良井慈善會給了1萬元,惠陽移民辦給了2000元,兩個女兒的學校也發(fā)起捐款,最后,籌集善款3.8萬——里面來自鎮(zhèn)上街坊鄰居民間捐助超過5000元。獲悉患者的移民身份后,醫(yī)院也給予最低收費,第一期醫(yī)藥費降到4萬元,F(xiàn)在,王南秀已回家休養(yǎng),等待第二期治療。中國新聞周刊